永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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永晝
“月？你還好嗎？怎麽了？”
我睜開眼，便看到已然站到梯子頂端，無比靠近天心的陽，回頭朝我大喊。
從那場災難發生起，我雖然好不容易地被陽救回來，但身體卻一天比一天還要虛弱，仿佛靈魂早已消亡於那裂開的汪洋之中，而今不過是一具魁儡。
那之後陽更加堅定地說要幫我把月亮掛到天空之上，堅定地說只要能完成，我就能好起來。盡管從前能讓我們輕易爬入天空的樹已不覆存在，但她還是想辦法弄來很多看起來一點都不穩固的工具，比如脆弱的鐵梯子、看起來隨時會斷裂的繩子。我好幾次抓住她的手，求她別再上去了。我真的好怕有一天，會換成我看著她墜入深淵。
她夜以繼日地幫我拼湊天心那塊殘破的月亮，卻同時讓白天與朝陽再也無法降臨。我的世界又是一片黑暗，我們都越來越不快樂。
“……陽，別弄了，好嗎？”我朝她虛弱地喊。
陽楞了一下，然後反應過來我在說什麽。她蹙起眉頭。
“那怎麽可以？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，天空之中就是必須有太陽和月亮才完整啊！”
“陽，可是你看現在，不也好久沒有見到太陽了嗎？”
陽被我的話堵得一噎，一時不知道該做何回應。
＊
我始終不明白，為什麽陽要那麽不顧一切地幫我。
她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，一時間我覺得她便是懸在天上的朝陽，她是真真正正屬於天空的。如果天空終究只容得下日月其一，那我希望留下的是她。
“月，我知道你在想什麽，不要想那麽多。我幫你本來就是理所當然，因為……”恍然間，我聽到陽的聲音。很輕的一句話，破碎的音節混著夜色消散於風中，前半句話我聽得一清二楚，卻沒聽到她接下來說了什麽。
因為，我又看見遠處，那海蛇蜿蜒著逼近過來，咧開尖牙朝我殘忍的笑。待在水裏，這種感覺不太真切，但我清楚地看到陽所在的鐵梯開始晃動，一如當初承載不住我的樹。
“陽？陽！”
太快了。方才還隔著半片汪洋，這會兒那海蛇已然帶著迫切渴望獵物的眼神，朝我們撲來。我悲傷的大喊，卻感覺自己和陽都被牠緊緊纏住，無處可逃。
我看見陽的身影在空中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，過了那麽久，我終於又見到了當初照亮我世界的太陽懸在天際。然而只一瞬間，我便感覺那溫暖的陽光開始破碎，一片，一片……
“不，不要——！！”我崩潰地大吼，卻發現喉嚨被海蛇尖利的獠牙鉗住，嘶啞而喊不出一點聲音。終於我再也分不清楚這片汪洋之中，究竟是月亮還是太陽的碎片。
不可以、不行！我的頭就像要爆裂開來，滿腦子卻都是太陽的碎片。天空中只剩下一輪殘破不堪的月，白晝似乎永遠不會再次到來。
匡啷——
然後，脆弱地懸在天心的月亮終於也被海蛇尖利的獠牙狠狠貫穿。那拚命維持住的、本就不存在的圓滿假象終是再也支撐不住。那些原本用來固定月亮的膠帶、繩子、鐵絲、特殊的強力黏著劑，全都爆裂開來，像被慢鏡拉長了數十倍一般自月心向外幅散成鮮花、蛋糕、首飾，還有一千萬次的對不起。我看著那浮華如煙花的幻夢，終於明白本就支離破碎的殘片是無論如何都無法組成真正的滿月的。那些華麗的東西只在天際燦爛一剎，轉瞬便墜毀海裏，像燒紅的鐵塊丟入冷水一般滋滋作響，恣意灼燒我最珍視的一切還有我。我看見天心失去支撐的月亮跟著炸成碎片，朝這暗無天日的世界投下最後一場絢爛的流月雨。月亮碎片尖銳的邊角割裂我的皮膚，骨骼，內臟。最後我感覺雙眼被紮破，光線刺目得讓我從此瞎了。
但我露出了無比滿足的笑容。因為我看見破裂的月跌入海中後殺死了所有的海蛇，然後全部變成太陽的碎片。越來越多的太陽碎片匯集在一起，終於成為一個完整的太陽竄升出海。天空大亮。
我聽見陽絕望的大哭，聽見她拚命地說著對不起。陽，我想你不必告訴我你為什麽幫我。因為對我而言，我也願意無條件地保護你啊。我喜歡你照亮我暗無天日世界的溫暖，喜歡你說月亮就應該要是在天空中的樣子，喜歡你教我種下種子後要記得澆水，喜歡你到了最後還是不忘記要朝我笑。喜歡你就是我，我就是你。但我不喜歡你說對不起，為什麽我們要說對不起呢？
我感到我血肉模糊的肉身漸漸變回一片純潔，知道我要準備告別還未見過的世界和陽，溺亡於這片不屬於我的汪洋之中，然後回到原屬於我的天上了。
陽，你知道嗎。以前我有很多夢想著要和你一起做的事，在我們離開這裏之後。想和你一起看廣袤的草原，種一顆永遠不會倒的樹。想和你一起穿好看的洋裝，作美麗的夢。想聽別人說你們長得真像都分不出來，然後看你撅起嘴睜大眼說不一點都不像。我們會吵架也會和好，會在同一天參加畢業典禮，爭論畢業花束要鮮花還是幹燥。我們會一起看星辰日月、湖海河山。我們不一定會走同樣的路，但我一定會記得參加你的婚禮。你一定會遇到一個很好很好的人，給你和你的孩子一片沒有毒蛇的汪洋。
但現在，我明白從前想要的這一切都太貪心了。所以現在我只希望你好好活著，趕緊長到足夠保護自己的年紀，不要再被任何人傷害。你可能不會記得我，但務必要記得這絕對不是你的錯。
最後請你一定要，代替我去看一眼真正的月亮呀。我在陽看不見的地方笑了，笑得像那終於懸在天空之上、真正的月亮。
然後記得，離開這裏之後，不要再說任何一句對不起了。
陽茫然地看著滿池碎月的消逝，以及那為了陪月而好久不曾顯現的朝陽。事實上這段時間裏，她也覺得自己越來越虛弱，像隨時要和月一起消失。她很早就決定她要為月做的最後一件事，就是讓她吞噬掉自己然後好起來。因此當她從梯子跌落的那一刻，她內心是充滿喜悅的。然而當那最後一片月光徹底溺亡於海中，當她完好無事地轉醒過來，她終於知道不是只有自己有這樣的想法。如今她感覺她就是月，月就是她。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充盈身體，她知道再可怕的怪物都動搖不了她們了。但她也明白，夜晚將不會再次降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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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月？你還好嗎？怎麽了？”
我睜開眼，便看到已然站到梯子頂端，無比靠近天心的陽，回頭朝我大喊。
從那場災難發生起，我雖然好不容易地被陽救回來，但身體卻一天比一天還要虛弱，仿佛靈魂早已消亡於那裂開的汪洋之中，而今不過是一具魁儡。
那之後陽更加堅定地說要幫我把月亮掛到天空之上，堅定地說只要能完成，我就能好起來。盡管從前能讓我們輕易爬入天空的樹已不覆存在，但她還是想辦法弄來很多看起來一點都不穩固的工具，比如脆弱的鐵梯子、看起來隨時會斷裂的繩子。我好幾次抓住她的手，求她別再上去了。我真的好怕有一天，會換成我看著她墜入深淵。
她夜以繼日地幫我拼湊天心那塊殘破的月亮，卻同時讓白天與朝陽再也無法降臨。我的世界又是一片黑暗，我們都越來越不快樂。
“……陽，別弄了，好嗎？”我朝她虛弱地喊。
陽楞了一下，然後反應過來我在說什麽。她蹙起眉頭。
“那怎麽可以？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，天空之中就是必須有太陽和月亮才完整啊！”
“陽，可是你看現在，不也好久沒有見到太陽了嗎？”
陽被我的話堵得一噎，一時不知道該做何回應。
＊
我始終不明白，為什麽陽要那麽不顧一切地幫我。
她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，一時間我覺得她便是懸在天上的朝陽，她是真真正正屬於天空的。如果天空終究只容得下日月其一，那我希望留下的是她。
“月，我知道你在想什麽，不要想那麽多。我幫你本來就是理所當然，因為……”恍然間，我聽到陽的聲音。很輕的一句話，破碎的音節混著夜色消散於風中，前半句話我聽得一清二楚，卻沒聽到她接下來說了什麽。
因為，我又看見遠處，那海蛇蜿蜒著逼近過來，咧開尖牙朝我殘忍的笑。待在水裏，這種感覺不太真切，但我清楚地看到陽所在的鐵梯開始晃動，一如當初承載不住我的樹。
“陽？陽！”
太快了。方才還隔著半片汪洋，這會兒那海蛇已然帶著迫切渴望獵物的眼神，朝我們撲來。我悲傷的大喊，卻感覺自己和陽都被牠緊緊纏住，無處可逃。
我看見陽的身影在空中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，過了那麽久，我終於又見到了當初照亮我世界的太陽懸在天際。然而只一瞬間，我便感覺那溫暖的陽光開始破碎，一片，一片……
“不，不要——！！”我崩潰地大吼，卻發現喉嚨被海蛇尖利的獠牙鉗住，嘶啞而喊不出一點聲音。終於我再也分不清楚這片汪洋之中，究竟是月亮還是太陽的碎片。
不可以、不行！我的頭就像要爆裂開來，滿腦子卻都是太陽的碎片。天空中只剩下一輪殘破不堪的月，白晝似乎永遠不會再次到來。
匡啷——
然後，脆弱地懸在天心的月亮終於也被海蛇尖利的獠牙狠狠貫穿。那拚命維持住的、本就不存在的圓滿假象終是再也支撐不住。那些原本用來固定月亮的膠帶、繩子、鐵絲、特殊的強力黏著劑，全都爆裂開來，像被慢鏡拉長了數十倍一般自月心向外幅散成鮮花、蛋糕、首飾，還有一千萬次的對不起。我看著那浮華如煙花的幻夢，終於明白本就支離破碎的殘片是無論如何都無法組成真正的滿月的。那些華麗的東西只在天際燦爛一剎，轉瞬便墜毀海裏，像燒紅的鐵塊丟入冷水一般滋滋作響，恣意灼燒我最珍視的一切還有我。我看見天心失去支撐的月亮跟著炸成碎片，朝這暗無天日的世界投下最後一場絢爛的流月雨。月亮碎片尖銳的邊角割裂我的皮膚，骨骼，內臟。最後我感覺雙眼被紮破，光線刺目得讓我從此瞎了。
但我露出了無比滿足的笑容。因為我看見破裂的月跌入海中後殺死了所有的海蛇，然後全部變成太陽的碎片。越來越多的太陽碎片匯集在一起，終於成為一個完整的太陽竄升出海。天空大亮。
我聽見陽絕望的大哭，聽見她拚命地說著對不起。陽，我想你不必告訴我你為什麽幫我。因為對我而言，我也願意無條件地保護你啊。我喜歡你照亮我暗無天日世界的溫暖，喜歡你說月亮就應該要是在天空中的樣子，喜歡你教我種下種子後要記得澆水，喜歡你到了最後還是不忘記要朝我笑。喜歡你就是我，我就是你。但我不喜歡你說對不起，為什麽我們要說對不起呢？
我感到我血肉模糊的肉身漸漸變回一片純潔，知道我要準備告別還未見過的世界和陽，溺亡於這片不屬於我的汪洋之中，然後回到原屬於我的天上了。
陽，你知道嗎。以前我有很多夢想著要和你一起做的事，在我們離開這裏之後。想和你一起看廣袤的草原，種一顆永遠不會倒的樹。想和你一起穿好看的洋裝，作美麗的夢。想聽別人說你們長得真像都分不出來，然後看你撅起嘴睜大眼說不一點都不像。我們會吵架也會和好，會在同一天參加畢業典禮，爭論畢業花束要鮮花還是幹燥。我們會一起看星辰日月、湖海河山。我們不一定會走同樣的路，但我一定會記得參加你的婚禮。你一定會遇到一個很好很好的人，給你和你的孩子一片沒有毒蛇的汪洋。
但現在，我明白從前想要的這一切都太貪心了。所以現在我只希望你好好活著，趕緊長到足夠保護自己的年紀，不要再被任何人傷害。你可能不會記得我，但務必要記得這絕對不是你的錯。
最後請你一定要，代替我去看一眼真正的月亮呀。我在陽看不見的地方笑了，笑得像那終於懸在天空之上、真正的月亮。
然後記得，離開這裏之後，不要再說任何一句對不起了。
陽茫然地看著滿池碎月的消逝，以及那為了陪月而好久不曾顯現的朝陽。事實上這段時間裏，她也覺得自己越來越虛弱，像隨時要和月一起消失。她很早就決定她要為月做的最後一件事，就是讓她吞噬掉自己然後好起來。因此當她從梯子跌落的那一刻，她內心是充滿喜悅的。然而當那最後一片月光徹底溺亡於海中，當她完好無事地轉醒過來，她終於知道不是只有自己有這樣的想法。如今她感覺她就是月，月就是她。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充盈身體，她知道再可怕的怪物都動搖不了她們了。但她也明白，夜晚將不會再次降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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